2016 年我大着肚子参加公司的一个育儿讲座。 其中聊到了原生家庭的影响,有个同事起身说: “我就有童年阴影,现在也没有彻底走出来,以至于我有了孩子第一件事就是避免将同样的阴影带给他。” 如何摆脱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,当这个问题再次不可避免地摆在眼前,当我也在这条路上徘徊过,又走出过,现在我终于有自信说出: 我们不一定生来乐观,但可以在后天,选择乐观。 光与影向来同在 我有一对非常开明的爹妈。 大概我上小学,别人家的女孩被父母报名各种艺术班,音乐、舞蹈、绘画,我妈妈也跑来问我,“你喜欢什么?” 我当时觉得自己运动有优势,于是提出想去报名校队。 我妈的意见是,“这个选择不错,女孩不一定就舞文弄墨,搞一点体育也有助于突破性别的局限。” 于是,我欢天喜地地加入了跨栏组,每天大汗淋漓地迎着夕阳回家。 从小,我的男孩子个性被他们尊重,当我 16 岁读到王朔写给女儿的那句“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。”我多少因为有这样一对支持我的爹妈而由衷感激。 然而,爱是一把双刃剑。 等我长大,我以为自己没有受过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,仅仅只是因为那些美好的影响更加突出。 我高考的那届,全国实施先填志愿后考试的政策。 那时我是标准的文艺少年,从高二起就对种满樱花树的武汉大学心驰神往。在我的志向里,一个环境诗意的校园加上有名气的学府,一定是我大学志愿的首选。 我爸对此没有什么意见,我妈却开始见缝插针地劝我,“留在北京吧,这样也方便回家,我们也能随时照顾你。” 那次的意外,我记忆很深。 后来我还是尊重了我妈的意见,填报了北京的 211 和 985,然而,高考分数线公布的那一天,我默默哭了一整天,我的成绩完全够得上武汉大学,我却放弃了。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心里画出一道防线。 我忽然发现,从小到大,我妈确实给我做选择的权利,但那也只是一定的范围内,在她看重的领域,她有着极强的控制欲,甚至称不上乐观积极的心态。 比如,她从不干涉我的穿衣风格,却要求我必须每天什么时间吃什么水果,什么时间喝水。 如果我不幸忘记吃,她会停止我做作业,跟我谈论一个晚上,悉数列举缺少维生素可能导致的各种疾病—— “你看,你脖子边上起了一个包,得去查查,别是什么瘤子。”(好几次,我都被强行带去医院检查。) 而如果我乖乖照做,我妈依然不能满足:“你看现在的女孩子,谁不是清晨一杯蔬果汁。”(你做好这些也没什么值得我鼓励。) 一方面,我确实因为我妈的事无巨细,保持在健康的身体状况里; 另一方面,长期生活在被管控被审视的状态中,也让我的个人空间基本丧失,我经常陷入“我还不够独立,不能照顾好自己”、“我做什么都达不到满意”的自我怀疑和焦虑中。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个。 但在特定的事件中,这些负面影响早就写在了我的行为和观念里,就像我放弃掉武汉大学,当时闪过的念想是,或许我真的还不够独立呢。 再微小的痛苦也是真实而确定的 我听过不少朋友、同事,来自原生家庭的缺口是,“如果我不够优秀,那我就不值得被爱。” 我也听过更为严重的故事,被父母消耗,威胁,恐吓,道德绑架…… 相比之下,我还得到了父母那么多的爱,仅仅是压缩了一些个人空间,偶尔陷入负能量的关系里,未免有点无病呻吟了。 但是,我很清楚,这些焦虑并不会因为别人更大的磨难而减轻。 尤其是当你正在厕所酝酿,突然门被打开,“现在马上吃掉这个橘子。” 当你成年后想为全家做一餐美味,从 5 点开始一个人备菜、炒菜、熬汤、焖米饭,后面门被推开,催促道“你怎么做得这么慢,你爸都下班了。” 而这样的画面出现 100 次,比愤怒委屈更严重的,是你已经猜到自己会被如此评价,却安慰一句“没关系”的隐忍和习惯。 所以,我正视自己的不舒服,无关社会大样本的好坏深浅。 在每个具体的生活情境中,这些忧伤都真实的存在,我实实在在的被它们困扰过。 面对创伤,留在原地会加深伤害 在我后来听到的关于原生家庭的故事里,一生难以摆脱的烙印感是受伤者普遍的痛苦。 “生长在恶劣环境里,我们的宿命就已注定,怎么努力也逃脱不了。” 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,与先生吵架时,感觉不是一个人在吵,是背负着整个原生家庭在与他吵,很累却也无能为力。 我也在这条路的入口徘徊过,然而最终没有走进去。 我分析过原因,早年父母呵护我的男孩子性格,已让我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出另一个自我,那是个性中离经叛道的底色——如果我不满意环境,与其抱怨,不如去改变。 当这个自我出现时,我告诉自己,我并不是没有得选,留在创伤里,或者站起来走出去,都可以是我的选择。 所以,当初发现“内心不舒服”的原因是出自母亲,我的第一反应是强烈的对抗: “我今后一定不能成为给人压力的人,一定不要找给人压力的伴侣,将来的小孩也一定不要给 TA 压力。” 我清楚地划定了楚河汉界,告诉自己要这个,不要那个,以此当作对未来的保护。 这么做的结果是,我确实在20多岁长成了一个松弛的人,没有像我妈那样犀利的气场,也愿意在消极的想法冒出前果断抓住事情的光亮面。 那个时候,我庆幸当初给了自己这个机会。 因为如果留在原地,我避免不了要一遍一遍地面对那些无力感,在纠缠中反复深陷于曾经受伤的场景中,加深伤害。 而改变,一开始并不容易。 我也反复怀疑自己,我是否有能力让自己遇事不消极,我是否真的可以获得内心的平和。 当我真的突破了这些关卡,在未知的路径中一点点重新建立起自知和自信,我知道: 比起留在原地这个 100% 确定不舒服的结果中,选择改变这条路,也是选择主动去加码通往幸福的几率。 改变,从意识到行动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开头的那场育儿讲座中,有人还提出这样的问题: “家里老人和父母的教育理念不统一,一个说 a,一个说 b,孩子会不会产生错乱,今后他会成为 a 还是 b?” 老师给出的答案是,孩子很可能会成为 c,他会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。 我坐在台下,内心阵阵轰鸣。 在我决定自己不想要什么的时候,潜意识里已经决定把原生家庭当做一面镜子—— 我可以参照镜子,自由决定余生的质量,一旦作出决定,我就是自己余生的唯一责任人,不再是父母。 这种自我负责的决心,有两条路可以实现。 ▍第一条路,自省+刻意训练 在选择改变之后,以自我为中心、予取予求的情况依然会不定期发生,每当我注意到这种情况出现,我让自己深呼吸三次,内心默念, “我可以换一种方式,它可能会伤害别人,这感觉我记得。” 在我怀疑自己“不够独立”,“照顾不好自己”,犹豫着“下次再试的时候”,我也强行让敢怼敢笑敢放肆的那一面自我浮出水面: “我是内心强大的那个,当初不在意别人的眼光,现在也不能败在自己的质疑里。” 而对时不时冒出来的关于身体消极悲观的想法,我也开始训练自己看笑话,在搞笑幽默的环境中,人会分泌多巴胺,暂时远离负面情绪,然后告诉自己: “没有实锤的瞎想都是自寻烦恼。” 上面的方法,我从大学开始刻意练习,自视效果挺显著,那段时期结识的朋友,基本对我的评价也都是,Sophie 是个舒服有趣,不拘小节的人。 只是,在我结婚后,曾经不好的影子依然回来过,比如,对先生的予取予求,对出行的各种抱怨不满足。 那时候,我重新进行自省+刻意练习,反反复复,一次一次,如此训练了3年,我不敢说自己现在就完全克服了挑剔,但成长和改变确实在持续发生。 ▍第二条路,趁早独立 年纪小的时候,我的一切都由父母提供,自主选择的范围有限。 但是,当我认为父母的某件事让我不舒服了,我可以直接提出来“你的行为和语言让我不舒服了”。 这么宣之于口时,我并不过高期待对方的回应(绝大多数场合,妈妈还是尊重我的想法),而是用这个动作告诉自己,我的人格可以率先独立出来。 当我成年,真正开始远离家庭,走进职场,一步一步实现经济独立,那时候我第一次全方位的感受到独立之精神—— 终于不是听话才会有零用钱,我不听话,依然有自己养活自己、过自己喜欢人生的底气。 在我嫁人组建新的家庭后,与先生的依恋关系也加速了我对原生家庭的独立。 我可以自主选择我的后天家人,并且付出努力,共同将家里内外,方方面面打造成没有压力,没有抱怨,只有尊重和爱的场所。 那时候我确信,一切真的改变了,虽然改变需要漫长的时间。 我成为现在的我 还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28 岁之后,曾经让我焦虑的,已经渐渐不再使我焦虑。 我活成了一枚内心平和,自带能量的女子。 这也让我有机会站在远处,重新回顾与父母的关系—— 曾经与武汉大学擦肩,全然是妈妈的那句“别去了”背的锅吗?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远离过父母,幼儿园家楼下 200 米,小学转个弯,初中 2 个红绿灯,高中也不过是骑车 15 分钟。 忽然一下要飞到另一个城市读书,我自己是否也没有那个心理准备? 小时候我身边的同学普遍身体素质差,三番五次的生病,我天天在学校,吃在一起,玩在一起,每半个月去一次医院挂水,对身体的担忧,完全都来自我妈的念叨吗? 青春期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时期,中间出现的低迷,有多少是父母的原因,多少是自身的原因,荷尔蒙的躁动,谁又辩得分明。 有时候想想,少年时反抗性别限制,如若当时心里没有那颗倔强的种子,父母的行为再怎么浇水,也很难全盘吸收,激起共振。 在成长的过程里,还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。 但即便这个痛苦的因素真的来自父母,他们就没有痛苦吗? 妈妈消极情绪最严重的两年,去看了心理医生,确实诊断出轻度抑郁倾向(现在已经好很多了)。这种抑郁,和她早年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环境有关。 而妈妈对身体的重视变为过度担忧,也来自于我中考那两年,她朋友的一个朋友,老公和孩子先后得了胃癌离世。 环境是不完美的,导致我们的父母也不是完美的。 原来这个道理我只是听听,现在终于能装进心里。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,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种在我身上积极的果,却不想花一点时间,理解父母背后消极的因,这对他们来说,并不公平。 在这一点上,我接纳了原生家庭作用在我身上的所有影响,也同优点一样,接纳了自己性格中的诸多缺口。 过去的,让它过去 未来的,让它到来 成长的一个好处是,当我 30 岁回看自己的童年,发现与我的一生相比,它们不过是小小的一段旅程。 那些创伤的出现,可以精确到小时计算,这意味着,我还有大把、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新出发,自我修复,过自己喜欢的余生。 曾经的我认为,保护孩子远离伤害的手段,就是父母永远不做施害者。 现在我却觉得,它很难很难。 因为我们都不是完人,在生活的拐角处,我们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就事事科学,就不出一点差池。 更重要的是,我眼中的对,未必就是孩子眼中的对。 所以,女儿到来后,我修正了自己的看法。 避免受伤的最好途径,不是保护,而是教会她自主选择。 如果我的言行让你不舒服,请大胆告诉我,让我看看如何改变。 如果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我的影子,不用害怕,它完全可以被更正过来,因为你不是一成不变的,你是动态的,更重要的,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行为。 去年搬回新西兰,因为顾娃,我和先生还有女儿重新与我的父母住到了一起。 某个深夜,我抱来枕头和妈妈躺在一起,妈妈还是当年的味道,若不是门挡着,估计整个小区都会被她的笑声传染。 我们聊着有娃后的生活,聊着过去我当娃的日子,在妈妈轻度抑郁的时期,我没能理解她,陪伴她,一直是我的心结。 然后,聊完所有的话题,空气突然安静下来,我妈拉过我的手说: “对不起,妈妈过去的性格太强,你爸总是在提醒我。这些年,你不容易。” 我一鼓作气地笑她别开玩笑了,内心强大到混蛋,就是你们打造的女儿我。 出门的一瞬间,却留下两行眼泪。 不是治愈与和解,虽然它们早已发生。 只是纯粹幸福地觉得,我始终在为自己想要的人生做出努力,我的父母也是。 (责任编辑:www.exinli.net) |